典型猶在，緬懷本系孫廣德名譽教授
作者：盧瑞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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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猶在，緬懷本系孫廣德名譽教授
2017年1月27日清晨，任教本系29年，享年88歲的孫廣德教授不幸與世長辭。今年適逢第一次冥誕，本系為追念孫教授的巨大貢獻，特徵文出專輯以資紀念。來稿七篇，經內外審通過五篇，由於篇幅及論文性質考量，只發表其中三篇，雖有遺珠之憾，惟紀念之心意則未減。
孫廣德教授山東省萊陽縣人，生不逢時，遭逢外患──日寇侵華，內亂──中共革命兩大浩劫，「民國三十七年，高中尚未畢業，因北方局勢大變，恐共軍侵入青島，遂於陰曆除夕乘船至上海，又經浙江、江西至湖南，入國立濟南第四聯中就讀。暑假前又隨校遷廣州……脫離四聯中，入籍震華學院，並隨之來台」（孫廣德〈我的八十年〉）。青年時期諸苦備嘗，然矢志向學，勵志苦讀，省立法商學院行政學系畢業，也考取高考教育行政，分發至中學及師範任教，歷時十年仍不忘繼續深造，完成政大政治學研究所碩士（2年）及博士（3年），後經名師鄒文海推薦，任本系專任教師，以迄於退休，歷時29載。先後在大學部開授中國政治思想史，在研究所開授中國政治思想史專題研究、魏晉以來政治思想、政治神話論、晚清政治思想專題研究、中國近代政治分析、中國近代政治典藉研究、中國近代專題研究等課程。其間並總共指導碩士論文三十篇，博士論文十四篇，功在本校。另外也曾短期兼課於政大政治所、興大行政學系、政戰學校政治所；休假兩次各一年，分別任教中山大學中山學術研究所及東海大學公共行政學系及研究所（客座），可謂桃李滿天下，功在教育界。彼且研究不斷、著述不輟，先後出版專書十冊，完成國科會獎助論文及期刊論文共數十篇，著作等身且多擲地有聲，稱之為政治思想史大師，也必當之無愧。
孫公仙逝，作者應喪家之託，代表受業弟子，曾撰弟子頌詞〈師恩頌〉，並於喪禮時恭頌於孫公之靈前，其辭曰：
巍畜泰山，下多聖賢；孔孟聖人，孫公賢者；廣德流芳，文以載道；
多家出版，著作等身；政治思想，學界泰斗；臺大任教，歷數十載；
弟子無數，博碩數十；字字審視，順文糾誤；學生請問，樂於作答；
談及其他，默不作聲；論及學術，滔滔不絕；偉哉我師，教人以道；
循循善誘，聞者受益；以德服人，頑廉懦立。
孫公青年，逢亂南下；顛沛流離，隨校來臺；勤學苦讀，政大博士；
恒毅任教，結識夫人；師母李哖，臺大教授；結褵半百，賢慧相佐；
有女三人，其二孿生；長女赴美，適於林君；美國軍醫，中國華僑；
養育二子，一男一女；次女善裁，待字閨中；三女適林，臺大博士；
出版雜誌，軍事週刊；有子一人，今年九齡。
基因不死，孫公永生；弟子承繼，開枝散葉；誨人不倦，道業豐隆；
偉哉孫公，廣德馨香；嗚呼哀哉，公其尚饗。
區區272字，欲簡述孫公一生，自然無法描盡其貢獻與研究及教學的精彩智慧，今利用本所出紀念專輯的機會，回顧孫公生平、著述，並訪問孫師母（李哖教授，本校園藝系教授）並請么妹蒐集資料，嘗試探索孫公最值得同仁、弟子或後學者參考、學習或仿傚的地方。玆歸納如下：
一、明智逃難，堅決求生
大時代的悲劇，中國外患與內亂不斷。孫公幼年（小一至初二）逢日寇侵華，萊陽淪陷，日本殖民統治下家庭猶得保全。迨中共肆虐（高中未畢業），家被鬥爭，孫公為明哲保身，乃毅然於陰曆除夕日乘船南逃上海，展轉滬→浙→贛→湘→粵，以迄臺灣。茍當時判斷錯誤或稍有猶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史紀‧春申君列傳），則將自陷於赤色鐵幕，恐財產權之外，尚有生命權或自由權的損失，能否如今生這般完成人生使命，不無可疑。逃難過程，異常艱辛，「流亡期間，常數日沒飯吃」（〈孫廣德自述〉），為換得吃飽，曾三度想入伍當兵，卻都因故而不成。到臺灣時，「來臺第一年未能上學，乃從事打零工、修馬路及賣報紙（另一文尚有「當學徒及幫人種田」，見〈孫廣德自述〉）等賺取微小錢糊口；有一次在屏東市場買了一碗米飯吃，沒菜沒湯，被一個賣香紙的約十歲小孩看到，硬要把賺的錢給我，我婉拒不成，只好收下少許，把隨身帶的一本書送他，表示答謝」（〈我的八十年〉）。
二、勵志向學，之死靡他
1953年孫公預備軍官訓練結束前夕，政府發志願調查表，孫公連三個志願皆填「教書」，其志向的簡單明確可見一斑。行政學校畢業，在中學及師範任教十年，始終不忘繼續深造以完成最高學歷為博士的心願，他不斷準備，勤作筆記，孫師舊日曾示余其所作筆記，600字稿紙，用手寫，一筆一劃，一大疊，約莫上千張，其毅力至為驚人（昔日無影印機，後來有日本全錄，一頁七元，非大多數人所能負擔）。政大碩士畢，名師鄒文海及王雲五先後以其成績優秀，且成家在即，有意挽留介紹工作，彼均以攻讀博士敬謝。直到考取政大博士班，因功力積蓄驚人，才能三年快速畢業，取得博士學位。其後在教育界堅守崗位，成「崗位英雄」，心無旁鶩，四十年如一日。
三、克己復禮，修身哲學
孫教授律己甚嚴，「剛毅木訥」（論語‧子路），「非禮不言」（論語‧顏淵），可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論語‧子張）。彼除三餐外，從不吃零食，每日作息十分規律，簡直堪稱「中國的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起床後7:00起散步一小時，8:00起看書或研究到11:00，夫人不在時自己下麵吃，吃飽午睡，下午2:00至黃昏，（晚飯後又散步半小時）及7:00～9:00均做學問，晚上10:00準時上床睡覺。除上課外（課多排上午，因中午需午覺），作息向來如此，幾乎一成不變，因此曾有一度聘請的女傭曾說：「孫先生的體力強壯，整天都在讀書做學問！」數十年如一日，且甘之如飴，其毅力如此。此外，他從不發牢騷，不批評別人，只肯講中肯的話。一生只想做學問和教書，不求聞達，不像馮友蘭般「跟當道走得太近」（梁漱溟語，因而不肯參加馮氏八十大壽的壽宴邀請）。他曾婉拒所主任等職位，也不與人競爭，故而「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第22章），並贏得眾人的好感與欽佩。
四、嫉惡如仇，剛正不阿
孫教授每能踐履「夫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的格言，例如任教新莊中學五年中的第三位校長大膽貪污肆無忌憚，他心中十分憎惡，「一年中我沒跟他講過一句話，有時迎面相逢，他笑箸向我打招呼，我也不理他」（〈我的八十年〉），其耿介如此。對學者、名嘴、政治人物，也都有其評價，善善而惡惡，且大多十分中肯。
五、得道多助，師友扶持
由於學問淵博，勤勉過人，又尊師重道，信守諾言，故而深得師友情誼，特別加意提攜，而能生涯平順。名師鄒文海為政大政治所所長時，孫公碩士畢業，以為他有結婚需求，想留他當講師，彼以攻讀博士婉謝。王雲五教授亦曾因其有成家需要，安排其為臺灣商務印書館文書組長，亦予以婉拒。因其成績優異老師主動關照，待人誠懇信實，朋友如徐有守（本系徐斯勤教授尊翁）及繆全吉（本系已故教授）等亦對其呵護有加，勤於向師長請命，以提拔孫公。此情此景，在孫公晚年寫字手抖的情況下，猶撰〈憶師恩〉兩篇，其中鄒老師一文還抖寫兩次，細述師友情深，讀之令人動容，其「受施慎勿忘」（崔瑗〈座在銘〉）如此。
六、身修家齊，忠厚傳家
孫教授於新莊任教時結識同事即夫人李哖小姐，積極追求，終結連理，數十年間，相敬如賓，不但未嘗吵架，並常切磋學問。兩胎生三女，辛勤養育；女兒學齡時期，上學前，孫師必然在門口檢查書包，以防缺漏。身修而後家齊，三位女兒均極正直且上進，目前三女二婿三孫，堪稱美滿家庭。其原生家庭則因兩岸敵對而骨肉分離，1965年孫師母交代下，由筆者和邱榮舉教授（本校國發所教授）陪伴，偕師、師母及其小女，返鄉一行，順便赴瀋陽市，與出嫁後家住撫順的唯一在世親姊姊趕來會面，相擁而泣，令人感傷落淚，彼並贈姊款項，俾改善其生活。返青島會親友，舉族前來，畢恭畢敬，蓋孫公輩份當時最高也。隨後即赴祖先墓地祭祖，以墳墓皆為中共政府所毀，只好厚備祭禮望其原先方向對空祭拜，實屬無奈。孫公年幼，母親天不假年，喝嫂奶長大，類似韓愈般也是喝嫂奶長大，因而對侄兒（唯二親人在台，小孫師一歲，居住台中）愛屋及烏，往來密切，以報昔日嫂子餵乳之恩。
七、慎思明辨，立言傳世
孫教授治學最勤，博覽群書，且記憶力過人，對中外哲學經典尤所偏好，故而論理嚴謹，析理透澈，且言之有物，符合「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禮記‧中庸）之要求。凡所立論，常仔細思索推敲，故而常有灼見，其著作及論文宏富，難以盡舉。玆舉數例以饗讀者，例如彼於〈我國古代政治思想中的義務觀念〉（孫廣德《中國政治思想專題研究集》，桂冠，1999）中謂：「革命是義務不是權利」（頁376），「自由平等的意義在義務而不在權利」（頁379）。在〈我國傳統思想中成就定位與成就觀念的檢討〉一文中說「成就觀念引導甚至決定社會文明進步發達的方向，並影響其速度」（頁409）。在〈中國傳統政治思想中的德與力〉中說「特別重視德而不太重視力，是中國政治思想的特色」（頁436）。在〈先秦儒家的人性論〉中說，孔子學說「既然是依後天的成就而定階級，則這個階級便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流動的；既然可以流動，也就不成其為階級了」（頁478）。諸如此類之嘉言勝論，不勝枚舉，有心研究的學者，必能開卷有益且獲益良多，是可預期者。
八、傳道授業，解惑薦賢
韓愈〈師說〉一文有「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一語，成千古名言。孫教授充分予以實踐，因而嘉惠學子極多。他有A血型特徵，凡事力求完美，彼講課「必先寫好稿，上課的前一晚上再用心地讀幾遍，直至能夠全部記憶為止，以免上課時講得凌亂，浪費時間」（〈孫廣德自述〉），其教學用心如此。他對知識的追求，對學生的回答，一直力求接近真理，不誣不妄。唯孫教授對所教弟子尤其較優秀者，尚有「薦賢」之行，猶如自家成品優異，當竭力使之適得其所，方能人盡其才，等於也為國舉才。曾有一次，為所推薦的得意弟子擔憂不知是否能得錄用，竟然數日食不知味睡不成眠，在夫人的建議下，破例為該生打了幾通電話以尋求協助，請加以支持，有一受託者竟從國外特地趕回投票，使該弟子終於獲聘，他也才鬆了一口氣；其愛才憐徒，有如此者。
九、學界泰斗，杏壇尊崇
隨著著作宏富、弟子增多，孫教授名聲在學界逐漸遠播，識者咸表敬意。曾有一次，教育部某高官請客，宴請一桌知名大學教授，因聯繫及接送失誤導致孫教授遲到，結果主人及近十位嘉賓居然耐心等候一個多小時，等孫公入席才開動，其備受禮敬如此。孫公名聲，想必亦已遠颺至海峽對岸，2000年北京10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世紀學人自述》（全套六冊），即邀孫教授撰稿〈孫廣德自述〉一文，並且正好排於知名學者李澤厚之前，顯示本系孫教授已被恭維為「世紀學人」，殆實至而名歸，也是本系和本校的光榮。（孫教授喪禮後，夫人籌三十萬元捐贈本系設獎學金，歡迎同學依規定申請，此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