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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也學不會!

台大政治學系教授 陳淳文 敬輓

十二月十三日週三上午三四堂的公法專題課上,窗外淒風苦雨,雲層又低又重,壓得令人喘不過氣來。過去十餘年來,老師都在此課上侃侃而談,古今中外多少事,皆在課堂中。而今老師卻在病房中急救,精神似已脫離軀體而來到課上,繼續他多年不間斷的教學工作。上完這最後一次課,曲終人散,老師也就永遠離開我們了。

老師一走,我頓失所靠。過去不論有什麼問題,從難解的學理辯論、訴訟爭議,到為人處事與人生哲學,無一不可請教老師。老師不在,我彷彿一下子跌落汪洋大海,找不到一根浮木。跟在老師身邊多年,我到底學會了什麼?想了很久,我幾乎可以確定:我是什麼也學不來。

老師上課幽默風趣、典故笑話不斷,早就獨創一格;更重要的是能將學理與實務結合,內容豐富紮實,並能深入淺出且生動活潑地表述。少不更事的我,曾有將與老師一較短長的雄心壯志;及至濫竽教席,才深知我與老師實有雲泥之別。

老師言談幾無隻字片語論及自己,至多僅有自謙自嘲而已。對於立場或見解不同之人,不論差異如何之大,老師從不批評貶抑他人。而原本枯燥難解的法律議題,老師亦都能化繁為簡,引經據典,用實際案例與嚴謹典雅的詞語,引領我們窺探法學堂奧。相較於現下不少「名師」,或喜歡自我吹捧,大言不慚;或言行譁眾取寵、粗俗不雅;或習於歪曲學理與事實,或以否定他人為能事。這些新穎大膽的辛辣表現,學生趨之若鶩,奉若神明。但就像老師常引莎士比亞的話:「玫瑰,就算被叫成別的名字,它還是香的。」反之,不是玫瑰而硬把它叫成玫瑰,它也不會是香的。我忝為人師,難及老師於萬一;就算學生稱我為師,其實也是枉然。

老師任職大法官十八年,正值我國威權轉型與民主鞏固之際,參與諸多重要解釋。同堂上課期間,我總是不斷提問,希望獲知更多的釋憲實務與秘辛。老師雖然都是「小扣」而「大鳴」,讓我及修課同學都受益不盡;但有些原則卻永遠堅持不悖。老師從來不曾講過自己對釋憲工作有何付出或貢獻,到底哪幾號解釋是他主導或是他主筆的,他從不曾明白說過。老師也從來不曾批評或譴責與其意見相左之人,到底誰阻撓解釋?我們永遠問不到答案。對於司法院大法官與釋憲制度,老師更是極端尊重,不論是前輩、同僚與後進,乃至過去與現今之解釋,只有理性分析,從不妄言批判。我一直勸請老師接受口述歷史學者之訪談,但老師總是說時機未到。於今,這十八年的釋憲史,缺少老師這一塊,只怕是永遠難窺其全貌了。

老師才氣縱橫,心高氣傲,遇事無懼,從不求人。二十幾歲就擔任檢察官,四十幾歲就出任系主任,大法官,很早就達到事業的高峰;不須媚求職位,也不用依附權貴。長年為公益與正義而服務,一身俠骨,正氣凜然。其又深知韓非術勢之學,早就明白「有材而無勢,雖賢不能制不肖」之理。卸任後雖日夜心繫國家前途與民主法治發展,但也明白筆耕再勤,也很難力挽狂瀾。即便如此,老師依然埋首著書,油枯燈盡,鞠躬盡瘁。

然而在對待學生上,老師卻又即之也溫,從不曾疾言厲色。有幸與老師合著憲法教科書,不乏見解歧異之處。但老師只有尊重與包容,從來沒有要我更改。相識數十載,沒幫過老師任何忙,沒請老師吃過一頓飯。想出千百種感謝師恩的方法,老師總是一句話:「恭敬不如從命」。故每次去老師家,總是兩手空空,什麼也不敢帶。師命不敢不從,已成為我多年來的應對習性。連到這最後一刻,我都不敢拋下課程,趕到醫院去。

不顧內心是何等地焦躁難安,我竟能上完這堂公法專題的課,並還在課後回答所有提問。對於自己的臨危不亂與鐵石心腸,究竟是該感到自豪呢?還是覺得慚愧?日間剛毅的心志終究不敵柔弱的夜晚,深夜為冰冷的淚漬所凍醒,竟似看到老師您瘦弱的身影… 我不是天主教徒,不知如何替您禱告。夜闌人靜,此時想起這一段經文(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第三十五節,第三十六節及第三十八節):

耶穌說:我差你們出去的時候,沒有錢囊,沒有口袋,沒有鞋,但如今有錢囊的,可以帶著,有口袋的也可以帶著,沒有刀的,要賣衣服買刀。

他們說:主啊,請看,這裏有兩把刀。

耶穌說:夠了。

老師啊,您怎麼能就這麼地走了?而我,什麼都還來不及學會,還要您繼續傳授這兩把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