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銘實老師（70年班）演講摘要：一位政治學者的學術生涯、理論創新與傳承
文字紀錄/ 葉妮箐(政碩ㄧ)
牛老師的演講深入闡述了他數十年來的學術生涯、核心研究，以及對學術傳承的洞見。回顧學思歷程，他感性地表示，從求學到研究，一路走來屢獲良師益友的啟發與提攜，對此他始終心懷感激。
一、 受惠良師的學思歷程
1981年赴美深造，進入了學術資源豐富的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UT-Austin），為他的理論研究開啟了重要的大門。他從社會選擇理論入門，逐步深入博弈論等前沿領域。透過協助教授校對教科書的契機，他深化了對形式理論的理解，並在1985年於頂尖期刊《美國政治學期刊》（AJPS）發表首篇論文。他再次將此成就歸功於幸運的時機與師長的悉心指導。自1988年起，他任教於杜克大學，在自由的學術氛圍中，享受著「無憂無慮」的研究時光，能心無旁鶩地在學術世界中自由探索。
二、 主要研究方向與理論貢獻
牛老師的研究靈感多源自其台灣的成長背景，但他擅長將在地觀察提煉、轉化為具有普遍解釋力的數學模型與理論，使其不僅適用於台灣，更能解釋廣泛的政治現象。
1. 制度設計的巧思：從「自報地價」到「犯罪票」
- 誠實報地價的制度誘因：受孫中山《民生主義》中「照價徵稅，照價收買」的啟發，他分析了「自報地價」這一制度的精妙之處。該制度讓地主自行申報地價，但政府可以按此價格徵稅或收購。這為地主設下了一個完美的邏輯陷阱：若低報以避稅，則面臨土地被政府廉價收購的巨大風險。若高報以防收購，則將承受沉重稅負。在這股雙向壓力下，地主唯一的理性選擇就是誠實申報。
- 日本文化同質性的制度根源：針對日本高度的文化同質性，牛老師跳脫傳統文化決定論，從博弈論視角提出「制度造就均衡」的解釋。他以江戶時代的「犯罪投票」制度為例，在此制度下，一旦村莊發生竊案，如果10天未破案，村民便投票指認嫌犯。得票最多者將被驅逐並紋面，任何人得票超過5票就會受罰。為了防止別人投票給你，這套規則迫使每個村民必須時刻表現得勤勞、合群、不特立獨行。當所有人都採取這種極端避險的策略時，整個社會便產生了強大的趨同壓力，最終固化為一種文化常態。
2. 國際關係的博弈：戰略模糊與結盟陷阱
- 戰略模糊理論（Strategic Ambiguity）：牛老師指出，「戰略模糊」是一種精算的策略。1950年代，為同時嚇阻中共進攻金馬，並防止台灣當局挑釁大陸，美國刻意對「是否協防金馬」保持模糊。一個明確的「是」可能鼓勵台灣冒險；一個明確的「否」則可能引發中共攻擊。模糊的承諾讓兩邊都無法確定美國的底線，從而都不敢輕舉妄動。
- 結盟陷阱（Alliance Trap）：牛老師挑戰「盟友越多，實力越強」的傳統觀念，提出「結盟陷阱」的概念。他認為，盟友間的博弈有時比與敵人的博弈「更為險惡」，因為盟友能利用信任的外衣，誘使你為他的利益去和第三方作戰，讓你承擔主要代價，他則「漁翁得利」。他對「圍魏救趙」的重新詮釋是此理論的絕佳案例。根據出土的《孫臏兵法》，孫臏的真正目標並非解救盟友趙國，而是誘使魏、趙兩國互相消耗。他的戰術極為精巧：先派弱將攻打堅固的平陵，刻意讓其戰敗，以製造齊軍戰力不佳的假象。這使得魏國將領龐涓錯估形勢，不從趙國撤兵，最終被誘殺。他進一步指出，歷史上盟友間的背叛策略屢見不鮮。
秘密停戰：1741年，普魯士與法國結盟對抗奧地利。但普魯士卻與奧地利秘密達成協議，假裝繼續作戰，實則按兵不動。這使得奧地利得以騰出手來，調集重兵擊潰了毫不知情的法國盟軍。故意遲到：在約定聯合作戰時，盟友會編造藉口遲到數日，讓你方先去承受敵軍最猛烈的首輪攻擊，待雙方都已精疲力竭後，他再出現坐收漁利。這些例子揭示了聯盟關係的陰暗面，即盟友間的算計，往往比對付共同敵人時更加複雜與致命。
3. 挑戰傳統假設：非可分離偏好與議題掛鉤
牛老師的研究方法中，一個核心特點是挑戰並修正傳統政治經濟學模型中的基礎假設。他提出的「非可分離偏好」便是一個根本性的理論洞見。傳統模型常假設人的偏好是「可分離的」，意即對每個選項的評估都是獨立的。然而，牛老師指出，現實世界中的偏好常常是「非可分離的」，人們看重的是不同選項「組合」後產生的整體結果，而非各個部分價值的簡單相加。假設一位食客普遍更偏愛紅酒的風味勝過白酒。如果單獨請他品酒，他總會選擇紅酒。但若為他端上一道烤魚，他卻會選擇搭配白酒。原因很簡單：他追求的是「餐+酒」的完美組合。
應用（一）：重新詮釋投票行為
牛老師將此核心洞見首先應用於分析歷史上的「複數選區制」（即一個選區選出兩名代表）。
- 傳統模型的預測： 傳統模型基於「可分離偏好」，會預測選民將投票給離自己政見光譜最近的兩位候選人。
- 牛老師模型的預測： 在「非可分離偏好」的框架下，選民的目標可能不是選出兩個最好的「個體」，而是選出一個能產生最佳政策結果的「代表組合」。例如，一位中間派選民，可能會放棄兩位溫和的候選人，而去選擇一位偏左和一位偏右的候選人，因為這兩者的「組合」恰好能相互制衡，形成他最想要的中間路線。
應用（二）：揭示「議題掛鉤」的政治本質
這個「偏好是針對組合而非個體」的觀念，同樣能解釋為何政治中的「議題掛鉤」（Issue Linkage）與經濟學中的如此不同。
- 經濟學中的掛鉤是基於互利交換，可視為一種「1+1>2」的合作。在「高粱酒換花生」的例子中，雙方都為最終得到的「高粱酒+花生」這個組合感到滿意，組合的總價值是兩個部分價值的簡單相加，雙方皆大歡喜。
- 然而，政治學中的掛鉤常被用作威脅手段，其目的就是人為地創造一個非可分離偏好情境。以柯林頓政府時期的中美關係為例，美國將中國的貿易最惠國待遇（議題A）與其人權狀況（議題B）掛鉤，試圖利用議題A來強迫中國在議題B上讓步。而中國的「不予理會」，則是拒絕接受這個非可分離的綑綁，並判斷美國可能只是一種「虛張聲勢」（bluffing）。因此，從這個角度看，政治性的議題掛鉤正是「非可分離偏好」理論的一個深刻應用。它揭示了強權如何透過策略性地綑綁議題，將談判從合作共贏的賽局，轉變為一方脅迫另一方的權力賽局。
4. 延伸集體行動的邏輯：從划船賽到國際政治
牛老師最具代表性的貢獻之一，是他對傳統集體行動理論的擴展。他認為，Mancur Olson在經典著作《集體行動的邏輯》中提出的「搭便車」（Free-rider）問題，雖準確描繪了團體追求公共利益時的困境，但當內部競爭與外部競爭同時存在時，不能解釋外部競爭如何影響團體內部成員之間的互動。為了研究這個問題，牛老師建構了一個「兩階段競賽」模型，並用一場划船比賽來說明模型的內核：
- 第一階段：團體賽（划船競賽） 一群選手分屬不同船隊，必須協力划船，只有獲勝船隊的成員，才能晉級下一輪。此階段的目標是團體勝利。
- 第二階段：個人賽（競走比賽） 晉級的隊員接著進行一場競走比賽，最終的個人獎品（獎金、地位等）根據這場個人賽的名次來分配。此階段的目標是個人勝利。
這個模型揭示了每個參與者內心的兩難困境： 在第一階段的划船賽中，每個隊員都有「搭便車」的動機，希望隊友多出點力，自己則「保留體力」，以便在第二階段的個人賽中取得好成績。然而，他也清楚，如果所有隊友都這麼想，他們的船隊很可能直接輸掉比賽，全員都會被淘汰。因此，每個隊員的決策都取決於對局勢的精算：團隊獲勝的機率有多大？隊友與對手的實力如何？這個模型的核心洞見在於，團隊的外部競爭環境，會直接改變其內部成員的合作與競爭模式。
牛老師運用此理論框架，為許多經典的政治與歷史現象提供了全新的解釋：
- 「先入咸陽者為王」：秦朝末年，楚、漢等六國聯軍共同討伐秦國，這是典型的第一階段團體賽。然而，隨著聯軍逼近秦國首都咸陽，一個隱形的第二階段個人賽（戰後誰來稱王、如何瓜分天下）開始浮現。各國諸侯心懷鬼胎，都想保存實力，等別人去攻打秦軍主力，自己好在戰後稱霸。這導致聯軍裹足不前，陷入集體行動的困境。 楚懷王的「先入咸陽者為王」的約定，取消了第二階段的個人賽，將團體賽的勝利（攻入咸陽）與最終的唯一大獎（稱王）完全掛鉤。如此一來，原本的兩難困境消失了，所有諸侯的目標高度一致，激發出他們最大的潛能，全力向咸陽進軍。
- 政黨初選：美國的政黨政治為此模型提供了一個負面教材。一場大選好比團體賽（共和黨 vs. 民主黨），但在此之前，黨內必須先進行初選，即個人賽。在初選中，同黨的候選人為了爭取提名，不惜互相攻訐、揭短，耗費大量資源。這種激烈的內部競爭，雖然決出了個人賽的勝利者（候選人），卻嚴重損害了整個團隊的形象與實力，使得全黨在進入與對手黨的時，已經元氣大傷，從而降低了最終勝算。
- 友邦（Entente） vs. 盟邦（Alliance）： 一戰前，英國選擇與法國（1904）、俄羅斯（1907）建立「友邦關係」（Entente Cordiale），而非正式的軍事「同盟」。牛老師指出，這是一種更為精妙的策略。盟邦（Alliance） 意味著有明確的協防義務，這反而會創造出「搭便車」的誘因。盟友可能心存僥倖，認為即使自己軍備稍有鬆懈，盟國也必須出手相助。友邦（Entente） 則沒有這種義務, 這種策略性模糊帶來雙重效果：對內，由於無法百分之百確保朋友會來幫忙，各國都必須對自身安全負起最大責任，從而積極強化軍備，不敢鬆懈；對外，潛在的敵人無法排除「友邦」會轉化為事實上「盟邦」的可能性，這種不確定性反而構成了更強大的威懾力。
5. 秘密投票的政治史：權力鬥爭的工具
他的靈感源自中共在革命時期推行的「豆選」。這項制度的關鍵在於匿名性，它斬斷了地主對農民的脅迫鏈條，使其能無懼地投票。這不僅瓦解了舊有的地方權力結構，更成功地將廣大農民轉化為中共奪權的新基礎，是一項高明的政治策略，而非出於民主理想。從此案例出發，牛老師追溯了此工具在世界史上的演變，發現秘密投票的出現與消失，都與權力鬥爭緊密相連。無論是用來動員底層、制衡菁英，還是打擊腐敗，它的核心功能始終圍繞著權力的分配與爭奪而展開。
三、 給學術後進的建議
面對學生的提問，牛老師分享了真誠的建議：
- 導師的關鍵作用：他強調，學術之路的成敗，很大程度取決於能否遇到懂得「為學生搭臺階」的好老師。
- 學會自我展現：鼓勵學生主動提問、積極交流，讓老師「看得到」你的潛力與熱情。
- 追求理論貢獻：歷史事件是靈感的寶庫，但真正的學術價值在於能否從中提煉出創新的理論，而不僅是停留在描述性分析。
- 為公費留學發聲：他深知當前留學成本高昂，持續向臺灣政府建言，呼籲為政治學、國際關係領域的學生提供更多公費名額。
- 提升學術社群的指導責任： 他期許台灣的學術界能建立一個常態化的指導機制。例如，每年舉辦一次研究生論文工作坊，從中遴選約十篇具潛力的論文。針對每篇入選作品，比照國際期刊的審查規格，安排兩位資深教授提供嚴謹、具建設性的修改意見，實質地幫助新生代學者打磨其研究，使其達到可發表的水準，從而提升台灣整體的學術競爭力。
牛老師的演講不僅是一場學術思想的饗宴，更是一位資深學者對後進的殷切期盼，他以自身經驗啟示我們：紮實的理論功底、源於生活的敏銳觀察，以及永不停止的創新精神，是走穩學術道路的基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