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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友專訪-蕭高彥院士(73年班)

韓丹文(政論三)

蕭高彥教授於1980年入學台灣大學,在政治系碩士班畢業後,前往耶魯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並於2024年當選中央研究院院士。由於先前本刊第10期(2013/9)已經有訪問蕭老師文章,暢談過在何種背景下決定選擇研究政治理論、返國後研究議程的發展、政治思想與規範性政治理論對於當代社會的價值關連,以及同學若想投入思想領域有甚麼建議等議題;因此,本文將會呈現其他面向的討論。

一、請問老師,上一次訪談以來的發展與學思歷程

上一次訪談的機緣,是我合聘回母系開始教學的時刻,之後個人的學術生涯有相當的變化。首先,在2014-15年,我借調到科技部擔任人文司司長,從科技部或國科會的整體角度,處理國內人文與社會科學發展的相關議題。而2017-23年,我擔任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的主任,這是一個跨領域的研究單位,雖然有我本行的政治思想研究,但也有國內規模最大的調查研究以及地理資訊(GIS)專題中心。這些歷練,大幅增加我對國內人文社會科學環境的理解。

而在學術研究方面,2013年也是一個分水嶺,因為當年我出版了《西方共和主義思想史論》,算是自回國以來,從黑格爾研究、當代自由主義與社群主義的論辯,最後開展出共和主義研究的綜合性成果。之後,我構思下一階段的研究課題,正好該年度人文處提出一個「人文行遠專書寫作」的計畫徵件,期望通過較長的執行年限(最多五年),鼓勵學者潛心於規模較大的專書寫作。我就以「社會契約、歷史主義與現代國家觀念發展史」為題,提出申請,目的是梳理近代西方政治思想的源起與流變,分析社會契約論與現代國家概念的構成、歷史主義與現代商業社會的興起。最後從文明論與自由主義的線索,探究辛亥革命前中國知識份子吸收與運用西方政治思想的資源,以嚴復的翻譯為主,同時也討論了立憲派運用孟德斯鳩、革命派運用盧梭所建構出的各種論述。這個計畫讓我從西方政治思想史跨入比較政治思想史的領域,並且在2020年出版了《探索政治現代性:從馬基維利到嚴復》的專著。

二、您在不同時期研究過黑格爾、馬基維利及嚴復等思想家,這段過程中您的研究重心或方法論有何改變?

我一開始在耶魯讀博士班時受史特勞斯學派(Straussian)指導老師Steven B. Smith教授的影響,注重經典本身的內在意涵。我的研究主題是黑格爾思想,當時美國學界有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運用黑格爾理論來批判自由主義,因此我的論文主題便是研究黑格爾和當代政治哲學論辯之關連,回台灣後也是在這個基礎上繼續進行研究。

在開始研究馬基維利思想時,接觸到劍橋學派(Cambridge School)兩位思想史家J.G.A. Pocock和Quentin Skinner的研究成果,對我的共和主義研究產生了關鍵性的影響。不僅如此,劍橋學派在方法論上主張「脈絡主義」(contextualism),Pocock和Skinner對此都有重要的相關著作。然而,剛開始時,兩位歷史學者對我的影響主要在於西方共和主義的實質詮釋,方法論的影響是後來才慢慢產生的。

2010年左右,適逢辛亥革命百年前夕,我參與了《中華民國發展史》的編纂工作,在撰寫政治學發展的篇章(與朱雲漢、林碧炤兩位老師分工合作)時,廣泛閱讀了民國時期政治理論家如張佛泉、浦薛鳳的作品,讓我逐漸發展出研究比較思想史的興趣。另一個轉機,是陪同中研院前副院長王汎森院士會見北京清華大學歷史系戚學民教授時,受贈其所著之博士論文,其中提到,嚴復的《政治講義》乃脫胎自 19 世紀末劍橋大學政治科學家西萊(John Seeley)的《政治科學導論》(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Science)。我對他的分析十分感興趣,因此便開始研究這兩本書,而將兩者互相對照仔細研讀時,我意識到,十幾年前所讀的劍橋學派方法論,非常有助於理解嚴復的翻譯以及當時對西方思想的譯介。

比如說,在西方政治思想傳統中,Skinner很喜歡舉一個例子:我們都知道馬基維利在《君主論》第18章說君王要像獅子一樣有力量,像狐狸一樣狡獪;一般的閱讀,大概就是將之理解為主張暴力與狡詐。然而,Skinner強調並非僅僅如此,馬基維利其實意圖顛覆西塞羅所代表的人文主義傳統。西塞羅在《論義務》中,強調即使是戰爭,也應該以正義為本,以和平為目的。他指出,衝突有兩種處理方式,一種是通過協商,另外一種以武力進行;前者符合人的本性,後者乃是野獸的。書中並批評:「有兩種不義的行為,一是使用暴力,二是進行欺騙;欺騙像是小狐狸的伎倆,而暴力則有如獅子的行為。這兩種方式對人最不適合」。因此,馬基維利《君主論》中的獅子和狐狸不能只看表面;他的弦外之意(illocutionary intention)是挑戰正義、誠信等古典人文主義的核心政治理想。

這個方法運用到比較政治思想會產生很重要、很有趣的歷史解釋。舉例而言,嚴復翻譯孟德斯鳩的《法意》,並介紹西方憲政主義(constitutionalism),但一位留日的地理學者張相文卻早他一步,運用該書之日譯本,刪譯成《萬法精理》一書。有趣的是,張相文在他的譯本裡,一律將 “Monarchy” 一詞翻成「立憲」。表面上看來,這是個明顯的錯誤(張相文所依賴的日譯本翻譯為「立君」);但當時,中國正處於革命派和立憲派激烈論辯的時代,那時他們讀書是為了救世,而張相文將 “Monarchy” 翻譯成「立憲」,其意圖,用Skinner的方法論來說,其實是一種對於政治現實的「介入」(intervention),為立憲派提供了理論依據。

當然,這種方法必須對西方原典、翻譯文本及其語境脈絡都能深入理解,方有可能運用得當。

三、請問老師,在多年研究中,您是如何保持對政治思想研究的熱情?是否有遭受挫折的時候?

我認為,投身思想史研究的開端,一定是對前人的重要思想(典籍與概念)有興趣,並相信價值可以產生影響力,這樣才能有長期投入的動因。為了去理解原本不熟悉的事物,培養語言以及分析的能力,經過訓練而足以解讀經典、綜合分析價值之流變,這和任何學術領域都是類似的,只是專業能力有所不同而已。

對我個人而言,政治思想的典籍都是處理當時代所面臨的問題。隨著歷史的變遷,經由每一代行動者、學者不斷的重新詮釋和理解,鼓動了價值的變化。所以,這些典籍對於我們理解現代政治也是非常相關的。此外,研究思想史也可以幫助我們破除一些根深蒂固的信念,而這也是我認為研究思想史有趣的地方。

舉例而言,在《探索政治現代性》第一部分,我爬梳出,民主理念在西方現代的重新崛起,主要並不是因為當時反抗暴君的民權派所倡議。事實上,反而是布丹與霍布斯這些比較支持王權的「絕對主義者」,在提出主權概念以建構現代國家之政治秩序,為了圓通其理論,必須討論以人民整體作為主權之根源的統治狀態時,所產生的理論創新。經過仔細研讀經典產生出與一般定見不同的理解時,原來投身的熱情就得到滿足,產生下一步的動力。

當然,和其他所有的探究相同,在研究思想史時,也會有挫折的時刻,主要原因是:思想系統往往具有完全不同的論述風格。大家一想到政治思想史,常會想到柏拉圖、亞里斯多德或是霍布斯、盧梭、黑格爾這些系統性大家。要知道,現代政治思想的論證方式主要開始自霍布斯,但無論是早先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所採取解經與論辯(disputations)的方式,或是霍布斯之前的布丹與格勞秀斯對人文主義與羅馬法學的運用,都不同於我們所熟悉的現代政治哲學風格。我一開始閱讀布丹時,感到不太習慣,寫論文時也很挫折,因為不易掌握其思想的系統性;花了很多功夫,才分析出其思想結構。不過,後來讀到哈佛大學政府系的Richard Tuck教授討論布丹與格勞秀斯的主權與政府治理觀念,和我獨力完成的解釋很類似,就會覺得辛勤的耕耘有收穫。

四、老師未來研究的題目是什麼呢?

在完成《探索政治現代性》探討國內政治體制各種價值的形成與變化後,我現在的研究課題是地理大發現以來的「國際政治思想」或「國際關係的政治思想」。例如16-18世紀的「萬民法」是以自然法為基礎,19世紀的國際公法是以歐洲中心主義的「文明論」為本,而到20世紀,則是有許多新起的普世主義(universalism)挑戰19世紀的國際公法,像是新格勞秀斯主義或是新維多利亞主義。最後的新霍布斯主義則是「新現實主義」(neo-realism)的理論基礎。然而,19世紀的國際法學者將霍布斯歸類為自然法學派,對比於當代的現實主義強調霍布斯的「自然狀態即為戰爭狀態」,並以「國際無政府狀態」(international anarchy)建構國際秩序,二者完全不同。以上這些法學/政治論述,如何從政治想史傳統汲取理論資源並加以運用,我認為是非常值得深入探討的課題,目前也正在進行研究並撰寫學術專書。

五、請問老師是如何看待政治學、政治系呢?

我們都知道政治的重要性,因為這是每一個社會的權威性資源分配。這也是為什麼選舉在民主社會最重要,而觀眾們天天追的宮鬥戲更反映了威權體制下的權力鬥爭。事實上,政治可以分成三種要素:價值,制度和行為。這三者環環相扣,互相影響。價值影響到制度設計,制度影響到行為,而政治學更是被亞里斯多德認定為最重要的「實踐哲學」。很慶幸我是轉到政治系,其實本來我對韋伯和新馬克思主義很感興趣;但轉到政治系後發現,政治思想的研究可以博古通今,是一個極有傳統的學問,讓我有機會從寬廣的視角與豐富的文獻探討政治價值的形成與變化。

談到政治系,西方國家的政治系都有主要的次領域配置,例如政治思想與哲學、本國政治體制、比較政治、國際關係,以及行政治理等,基本上相當穩定;本系的領域分配亦然。當然,方法論的轉變、學派的變遷,以及新興議題的產生等,這是學科發展必然會發生的現象。而在方法論、學派、新興議題交替變換之際,我認為很重要的是老師的角色,特別是新進的老師,要能吸收、運用新的學術典範,並傳授給學生。

以同學而言,基本功還是最重要的。如果對思想感興趣,我會推薦閱讀馬基維利、霍布斯或盧梭。他們代表西方現代思想不同階段的分水嶺,也深刻影響到政治價值的形構。或許下學期開始,我會將研究所的「西洋政治思想專題」設計成西洋政治思想經典導讀的方式,訓練同學們的基本功。